江山神异志:胭脂僧

发布人:admin    发布时间:2022.05.12 11:29:52

江山神异志:胭脂僧

说书先生

卷首:

在那不可知之年,身处不可知之地,发生不可知之事,存在不可知之人。

《江山神异志》就是记载那些年,那些地,那些事,那些人或非人的一本书。传说,此书原名《草堂志异》,何作何年皆不可考,后来被一落榜书生编撰续录,集成《江山神异志》,后又在流传过程中屡历毁誉,几经拆合……志异奇书憾然缺损。据说,在酒肆茶楼里,常听说书先生讲的《鬼狐传》正是此书在时间长河中遗失的一部分。

胭脂僧

晨钟暮鼓天梯雨,梧叶芭蕉古卷经。

竹杖芒鞋苔丛过,深山有僧始远行。

……

巍巍大岳,莽莽青山,连绵十万,虎踞龙盘,分外庄严。

山下荒野林深,山巅古寺一尊,门庭凄清,有僧远行。

山下聚落繁华,山巅古寺依旧,香火隆盛,行者未归。

自从这荒野山脚因官家驿站而变成繁闹熙攘的大集镇,镇上的人就从来不知道什么“行者僧”,只道山上有座无人古寺,无人古寺里竟然供奉着十八尊造像,还是女子造像。女子造像年代及其久远,那独特罕见、风格迥异地造型让来来往往见多识广的古玩商人都嗟叹不已,不敢妄断,唏嘘这寺庙之年月少说也得数十朝之久,称得上千年古刹了。可惜寺中长期无人年久失修,寺庙名匾都不翼而飞了。这口口相传,越传越玄,一下子就吸引了附近几个镇上的人慕名而朝,蜂涌而至,有僧人起头承捐善款重修了寺庙,从此,无名古庙,香火盛极。

小镇因深山古刹而闻名遐迩,发展迅猛。仅数年光景,就车水马龙,熙攘繁华,甚至还没来得及取一个好听的名字,胡人的马队就开到了东市。

“这镇子真如一夜之间飞来一般!”

“那不如就叫‘飞来镇’吧!”

从此,飞来镇后飞来峰,飞来峰上飞来寺。僧人们将“飞来寺”的名匾挂上之后,左看右看竟觉得天衣无缝,相得益彰,似乎这寺庙原本就叫“飞来”一般。之前取的那些好听的名字都不如这简简单单两个字来的贴切。遂,皆大欢喜。

其间,一个小沙弥乐呵呵的开口道:“方丈,咱们这寺庙原本就建在深山之中,你说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,谁会在这儿建寺院,真如从某处飞来一样,这名字取得可真好!”

   “师兄!我们的寺……飞走了!!”

清晨,一群衣衫褴褛如乞丐的僧人面对昨夜还堆积如山,当下却空空如也的物料场呆立无语。方才,最早来到这里的一位僧人刚好看到寺庙的大梁徐徐起立,正待腾空,他来不及多想,冲上去就死死抱住这柱子,边抱边呼唤后面的几个师兄弟前来帮忙,结果六名年轻力壮的僧人都被摔下木柱,一名赶来的武僧心急之下,只来得及对那梁柱射上一箭,那大梁就破空而去,瞬息万里,转眼不见了。

“诸位师兄弟……这可怎么办呐!”

“我们苦修十数载,终于攒够了立寺的资本,眼看咱们寺院就要拔地而起,物料却一夜之间被偷盗一空……”

“何方贼人,竟有如此神通!”

众僧纷纷议论,皆惊怒交加。

手拄禅杖的方丈在一个干净可爱的小和尚搀扶下,慢慢走来,他波澜不惊,沉默不语,众弟子的议论他亦充耳不闻。小和尚眉心一片粉色的胎记,犹若一瓣桃花,胜似胭脂晕开,他小心翼翼的扶着老僧,偶尔仰着头,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众师兄。

 “阿弥陀佛……”老僧一声佛号,四下俱静。

“十八载风餐露宿,节衣缩食,游方化度,祈福众生,自问无愧于佛祖。”老僧枯目浑浊,看了看众弟子:“今遭逢此变定是天数使然,这寺借何人神通、飞至何处?吾等无从知晓。盖因劫难未满,寺不可轻易建成……从兹,你我化整为零,四散而游,走遍八方,以虔诚之心寻之……”言及于此,众僧面面相觑,碍于师尊语未毕,皆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。

“……他日,孰若寻得此寺,定要将我佛法弘扬广大,造福一方……你们……都去吧!”言毕,老僧又呼一声佛号,就地禅坐,任弟子如何相劝亦无动于衷,好似坐化一般。

过了两天两夜,在几位师兄的劝说下,众僧对师傅跪拜之后,方才陆续散去,遵师傅之命四方寻寺。

又过一天一夜,几位师兄长跪之后亦分道扬镳。老僧这才停止诵经,睁开眼,见到小和尚还在一旁侍奉,未曾离开:“一叶,你为何不走?”

“师傅,一叶的任务是侍奉师傅,不是寻寺。”似是身边凄凉的景象让他不适,小和尚用有些委屈的口气回答。

“一叶,从你还是襁褓中的婴孩时,我把你从路边捡起,带你云游四方,教你诵经礼佛……至今也有七年了。我观你眉心胭脂胎记状若桃花,此生红鸾劫似已注定,又因你颇具慧根佛性深厚,所以我让你牢牢的跟在我身边,恐你亲近女色,有所闪失。你是一字辈,法号唤作一叶,乃是希望一叶障花,莫要损了道行。”说到这里,老僧深深地望了他一眼:“如今,这寺院无由飞去,为师年迈无力再寻。眼看为师大限将至,不可能守护你一生,你……离开吧,就当是了却为师最后的心愿。”语罢,便又默默诵经,静静禅坐。

一日一夜后,一叶给师傅端端正正的磕三个头:“师傅,弟子寻寺去了,您老人家保重!”

一年又一年,一叶不知道其他师兄弟是否寻到了那飞走的寺院,只知道自己一直在毫无线索、毫无目的的到处流浪,流浪是生活,生活是寻寺,寻寺是流浪,这三者已经合成了一个概念。

每到一处寺院,他都会问这宝刹建于何年,每次都失望万分。他也不曾去想飞走的寺院会是什么模样、如何分辨这样的问题,只是这么浑浑噩噩又寻寻觅觅的走着……

这一寻就是十一年,寻寺的使命已然忘记却又铭刻心扉。他不记得自己流浪的目的是什么,只是像吃饭、步行这样自然的见到寺院就开口详询此刹何年何人所建……

十一年,一无所获……

青年僧人已经在这深山老林兜转月余了,旅途岁月将他原本清秀的脸雕刻的棱角分明,凭添了几分坚定,眉心一瓣桃花分外明显,让他与众不同。一叶一生流浪漂泊,身世浮萍,此时,被困于深山,他正努力辨认着方向,走的不疾不徐,直至天黑这才食用腰间的几枚野果果腹,停靠一棵树下休憩一夜。翌日清晨,一叶沉默着起了一大早,正要继续赶路,忽听耳畔晨钟响起……嗡嗡嗡……这是寺庙的钟声!

一叶大惑,这山林不知深几许,何来人烟?何来寺院?何来钟声?他循声而觅,这钟声似是在引导他的方向,数十响而犹在耳,直到他在半山腰看到山巅露出一角飞檐,钟声戛止……

一叶快步攀登半晌,竟在乱石杂木中看到一段突兀而出的台阶,这石阶修葺得锃亮如新,严丝合缝,整整齐齐,好似刚刚修整好还未被人踩踏过。他拾级而上,一大截山路被他一口气走完。山巅,寺前,累得气喘吁吁的一叶大气不敢喘……他怔怔的看着寺院门匾上的三个大字——飞来寺。

一叶有种感觉,自己长期以来的追寻似乎要到尽头了,他对着大门呆立半晌,直到一个声音将他从无意识中唤回。

“秃子,你长得可真好看!”大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,一名妙龄少女探出半边身子,笑盈盈的看着他,那眉目弯成一个月牙。一叶只觉得眼前一亮,这女子的美有一种蛊惑心神的魔力,直叫他神情一阵恍惚,眉心胭脂印微微发烫。女子望着他呆呆的样子咯咯娇笑,慵懒的推开门框,迈起金莲,款款上前,正当一叶正浑浑噩噩,不辨四方时,忽听耳畔一声雷鸣般的金刚怒咤,脑海中显化出金身罗汉虚像,宝相威严,炬目如电。一叶猛回过神,连连后退数步,无视女子,低头闭目,双手合十,口中念颂《楞严经》,让自己佛心清明,待得恢复之后,一叶嘘一口气,冷汗渗出,阵阵后怕,心道这女子好生邪门,幸亏自己有正宗佛法傍身。想着想着,感觉有一双柔软嫩滑的柔荑抚摸自己头上的戒点香疤。他猛地睁开眼,见那笑颜如花的倾城容貌几乎挨着自己的脸,白玉般的小手颇有兴致的在无发的光头上摩挲:“秃子,你头上怎么还有这么多点儿啊?”女子红唇皓齿,呵气如兰,如痴如醉。一叶心中仅存一丝清明,他用尽全力猛地将女子的手推开,如遇虎狼,掉头就跑。

身后传来女子美好的音线,但这悦耳的享受在一叶看来是最大的麻烦了——“姐妹们,快出来看呐,门口来了个好玩的秃子……”然后……一叶就不记得然后了。他只知道自己莫名其妙的就进了飞来寺,一群环肥燕瘦莺莺燕燕的围着自己玩闹不停,破旧的僧衣都被熏染上浓浓的脂粉味。

“诸……诸位……女施主,小僧深山迷路,无意叨扰……”一叶一脸惶恐的被推搡进寺中,根本无暇顾及路上景物,只觉得自己像一只囚笼小兽一般欲反抗挣扎,却无可奈何。

“你头上怎么不长头发?”

“听姐姐说过男人,你就是男人吗?”

“施主是什么?小僧是什么?”

“你眉心点的胭脂能让我用用吗?”

“你这秃子说话可真怪!”

“秃子,你是怎么来的?”

……

绕身女子个个花容月貌、千娇百媚、年轻妙龄,却又似孩童一般,言行幼稚、率性而为、大胆放肆、轻浮漫佻。

一叶何时见过这种阵仗,正当他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,只听一声欣喜的娇呼:“胭脂姐姐回来了!”众女就抛下一叶欢天喜地的娇笑的黏上去了。一叶不知道这胭脂姐姐是谁,只知道这下又多了一个女的,心中苦叫连连。他直起身,整整扯乱的衣襟,抬头一瞧,六魂皆丢,再也移不开视线,佛心动颤,万难清明,眉心胭脂印痕似乎加深了几分。

眼前女子嫣然巧笑,清秀出尘、端庄靓丽、高洁若冰莲,清雅胜玄女、教人只可远观,不忍亵渎,却偏偏坐立颦笑又透出一股惑乱众生的风情,妖而不显,媚而不俗,佻而不浮,让人心中犹若猫抓雀啄,又无从下手,悸痒难耐,搔挠莫及。

“胭脂见过小师傅!”不知何时,此女子已走到近前,众女眼观鼻,鼻观心的立于其后,那声清空悠悦,若珠玉坠银盘、似金铃碰翠环,萦绕脑海,惑乱心神,她优雅福身,一阵香风迎面,诱人嗅探,似有却无,尝不真切.

 “我的姐妹们不懂事,让小师傅受惊了。”胭脂用略带责怪的口气说:“诸位妹妹们不要胡闹,快来见过小师傅。”

众女方才从她身后鱼贯而出对一叶翩然行礼,环肥燕瘦、袅娜聘婷:“见过小师傅……”一叶这才回过神来,有些惊慌的一一回礼。

礼毕,一叶头脑清明许多,他双手合十开口道:“小僧法号一叶,见过几位女施主,方才唐突而入,还请女施主勿怪,小僧不敢叨扰,这就离去。”说完,却听胭脂一声轻笑。

“小女子自然不敢阻拦一叶师傅苦修,但方才姐妹们实在太过胡闹,一定惊扰了师傅,请师傅入殿中稍息片刻,喝杯薄茶,吃口斋饭再走也不迟啊……”在胭脂循循诱说下,一叶迷迷糊糊的就答应留下来稍憩。

众女围绕着他进了大殿,只见殿中摆放了四排、十九座蒲团,后三排每排六个,第一排只有一个。蒲团前一尊如来造像,庄正威严让人忍不住跪拜于前。

胭脂道:“我等姐妹19人皆是这十万大山中的精灵,沐浴日月精华,机缘巧合之下得窥大道修得此身,胭脂痴长几位妹妹,看到她们颇具仙根慧骨,恐其误入歧途,平日便带领她们在此修行。”

一叶叩拜完佛祖抬起头,余光扫见寺庙大梁上插着一截箭尾……大梁上怎么有箭尾呢?正在疑惑猜测间,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,一叶瞳孔猛地一睁,思忆如涌浪,定格在十一年前的那一幕……师兄情急之下对着徐徐起飞的大梁弯弓一箭,入木半截。

“一叶师傅,你怎么了?”看到一叶怔在原地,胭脂轻声出言相询。

一叶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:“敢问这寺庙如何得来?”

“胭脂如实道来不知师傅可能相信,十一年前,天上飞来无数的砖石、木梁、瓦檐……在此迅速搭建成一座寺庙,这寺是飞来的……”胭脂道。

闻言,一叶面上表情几经变换,脸膛彤红,身体颤巍,眉心胭脂印犹若朱砂毫尖一点……

 “飞来寺……飞来寺……”一叶喃喃道,脑海中轰的一声,一身如烟的记忆变得无比清晰起来,十数年寻寺辛酸,几欲宣说,却不知从何说起。

一连数日,一叶有些浑浑噩噩,一直在游方寻寺的他忽然发现自己完成了人生的使命,就像是人应死而未死一般,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。

过了几日,一叶在寺中静坐,心情平复许多,也逐渐与胭脂倾诉了这十多年的经历,几日交流,胭脂便把一叶的故事和心事了然于衷。

一日,胭脂找到做完早课的一叶,道:“一叶师傅寻得飞来寺,完成师父遗命,真是一件可喜可贺之事,一叶师傅可知禽兽也有问道向道之心,昔日有山精鬼魅论道我等都会虔心求教,若有圣贤智者讲经那更是梦寐以求。”胭脂稍微一顿:“一叶师傅身怀正宗佛法,为寻寺刹可苦行十数载,向佛礼佛之心让人敬佩,既然尊师心愿以了却大半,不如请师父传授我等佛法真经,开智窍,积功德,也不负尊师弘扬佛法、造福一方之宏愿……”

一叶思顿片刻,缓缓地抬头看向胭脂。四目对望,胭脂轻轻的颔首一笑。

深山不知岁月……有一天,胭脂告诉一叶西藏密宗佛教出了个六世达赖仓央嘉措,是诗人还是个情种,诗中说——

曾虑多情损梵行,

入山又恐绝倾城。

世间安得双全法,

不负如来不负卿。

一叶听罢,微微一笑不屑的摇摇头说,这也算是情种?

六欲难绝唯多情,

风花雪月做梵行。

漫笑前路多疾苦,

宁负如来不负卿。

胭脂听后,眼圈一红:“本欲与君相许相守,又恐误君菩提道心。此番我再入红尘,一来为妹妹们引来香火朝拜,二是听天由命了去你我牵绊,可好?”

“都好”一叶微笑道。

胭脂闻言幽幽的望向一叶。

“等我去寻你。”一叶轻轻的说。

胭脂走了,一叶安然的守在寺院中诵经、敲钟、点灯……还为十八位姑娘一一塑了造像金身,于一空山新雨后离开了飞来寺。从此,这里就再无人烟,岁月斑驳了空间,腐朽了门院……

又不知过了多少年,更替了数朝数代。某日,帝王半夜招来大臣们宣布受仙姑托梦指引,要在无人深山中开出一条驿路……皇天有命,孰敢不从?

工程捷报日传千里,忽听御书房传出一声轻呓:“这处驿镇叫飞来镇?镇上还有飞来寺?呵,有趣的名字,朕很喜欢……”

……

热闹的飞来镇终于迎来了羁旅天涯的刘子安,他暮宿飞来寺,大梦两日,方才悠悠醒来,刘子安怔坐半晌,犹自回味方才的梦,此时是身处梦幻,或是身在现实真的是难以分辨了,他伸了个懒腰,收拾起行囊,对寺中十八尊造像一一礼拜之后,推开飞来寺大门,步了胭脂僧的后尘。

(作者为本单位职工)